晨起推窗，迎面便覺著風不同了。不再是秋分時那般溫軟，倒是挾著些微的、金屬似的涼意，直往人領口里鉆。天是那種洗過的、薄薄的青瓷色，極高，極遠；幾縷云絲淡得像是要化進這無邊的空闊里去。巷口那株老榆樹，葉子已黃了大半，風過時，便有三兩片打著旋兒，不情不愿地落下來，飄在早起行人的肩上。這才恍然，原是重陽到了。

這風物，總教人無端地想起些舊句來。“遙知兄弟登高處，遍插茱萸少一人。”那千年前的悵惘，隔著悠悠的歲月，落到這尋常的晨風里，竟還是一般的滋味。只是如今，那“少一人”的缺憾，怕已是人世間最尋常的景況了。

既是重陽，便想著總該去登臨一番的。城西有座小小的山丘，名字卻頗有氣勢，曰“棲鳳”。其實并無鳳鳥，只有些尋常的松柏與已然褪盡顏色的雜樹。山路是石階鋪的，蜿蜒著隱入蒼翠之中。走著走著，便遇見好些同來登高的人。多是些上了年紀的，拄著杖，走得慢，卻穩；也有年輕的父母，牽著小兒女的手，孩子的小臉紅撲撲的，像初升的太陽。一位白發的老者，由家人攙著，在一處平緩的地方駐足，極目望著山下的城郭。那目光是混濁的，卻又是清亮的，仿佛要將這滿城的煙火氣，都收進那歷經滄桑的眼底去。看著他，心里便無端地浮起“老”這個字來。老，原不是衰敗，倒像這深秋的山，褪盡了浮華，只留下沉靜而堅韌的骨骼，在天地間默然立著。

半山腰有座小亭，名曰“延爽”。坐在亭中，看腳底下的世界，便覺著有趣。那平日里覺得巍峨的樓宇，此刻都成了孩童堆砌的積木；縱橫的街道是細細的灰線，蠕蠕而動的車馬，則成了看不清的、小小的甲蟲。人世的熙熙攘攘，悲歡離合，在這高度與距離下，似乎都淡去了，只剩下一種宏大的、沉默的秩序。風從亭中穿過，帶著松針與泥土的清苦氣息，將胸中的濁氣一滌而盡。此刻方明白，古人登高，所求的或許不全是那“高”處的風光，更是這一份“遠”的疏離，這片刻的、靈魂的出竅。

忽然便想起了陶淵明那與重陽相關的、更為人所熟知的句子來。“采菊東籬下，悠然見南山。”那南山的影子，想必也是在這樣一個清朗的秋日里，偶然、卻又必然地，映入他淡泊的眼簾的罷。他沒有去登，只是“見”，便得了真意。這般境界，自然是凡人難及的。我們總須費一番腳力，流些微的汗，爬到這山腰上來，才敢說暫且遠離了塵囂。而那真正的悠然，大約是一種內心的定力，是“心遠地自偏”，不必假借于外物的。

下得山來，日頭已偏西。金色的光，給萬物都鍍上了一層溫柔的、陳舊的顏色。巷子里飄來淡淡的酒香，是家釀的菊花酒，新開壇。那香氣，混著晚風里清冽的涼，竟讓人有些微醺的意味了。這佳節，便在這一縷酒香，一片落葉，一脈遠山，與那一點無言的思緒里，悄沒聲地，過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