車子駛離縣城時,最后一抹晚霞正把群山染成橘紅色。我攥著支教手冊的指尖沁出細汗,望著窗外飛速倒退的竹林,忽然想起出發前母親塞進行囊的那包向日葵種子——“山里陽光少,讓孩子們種點能朝著光長的東西。”
我們支教的地方叫清溪小學,坐落在海拔八百米的山坳里。車子停在碎石坡下,校長老周已等在那里,黧黑的臉上刻著溝壑分明的皺紋,笑起來露出兩顆缺了角的牙。“路不好走,委屈老師們了。”他肩上扛著我的行李箱,腳步穩得像扎根的老松,“孩子們盼了半個月,天天問‘城里來的老師啥時候到’。”
沿著蜿蜒的石階往上走,遠遠就聽見一陣嘰嘰喳喳的喧鬧。轉過山坳,一座刷著藍白漆的兩層小樓映入眼簾,樓前的土操場上,十幾個穿著洗得發白校服的孩子正圍著旗桿跑。看見我們,喧鬧聲突然停了,一個個像受驚的小鹿,躲在墻角探著頭看。
“這是新來的蘇老師,教你們語文和美術。”老周把我推到孩子們面前。沉默了幾秒,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突然舉起手,聲音脆生生的:“老師,你見過飛機嗎?”她的話像顆石子投進水里,孩子們立刻圍上來,七嘴八舌地問:“飛機是不是比老鷹大?”“城里的房子真的有十幾層嗎?”“電燈是不是晚上也亮著?”
我蹲下身,摸了摸最前面那個小男孩的頭——他的頭發枯黃,額前留著不齊的劉海,應該是自己用剪刀剪的。“見過,飛機飛得很高,能載著人飛到山的另一邊。”我笑著說,“等你們學好知識,以后也能坐著飛機去看看外面的世界。”
孩子們的眼睛瞬間亮了,像綴滿了星星。那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拉著我的衣角,把我拽到教室門口:“老師,我們的教室可亮堂了,還有新黑板!”
教室確實干凈,水泥地面掃得一塵不染,墻上貼著“好好學習,天天向上”的標語,黑板是去年縣里捐贈的,還泛著淡淡的木質光澤。但當我走到課桌前,還是愣住了——三十多張課桌高矮不一,桌面坑坑洼洼,邊緣被磨得發亮。最靠窗的那張課桌上,放著一個用塑料瓶做的筆筒,里面插著幾支斷了芯的鉛筆,筆筒上貼著一朵用彩紙剪的小野花,歪歪扭扭,卻格外鮮艷。
“這是丫丫做的,她手最巧。”老周順著我的目光看去,笑著指了指那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。丫丫紅著臉低下頭,小手絞著校服衣角,桌肚里悄悄露出半截畫紙,上面畫著一座歪歪扭扭的房子,屋頂上飄著一朵比房子還大的云。
第一堂課,我教孩子們寫“家”字。黑板上的田字格里,我一筆一畫地寫著,孩子們跟著在練習本上描。走到最后一排,我看見一個叫小宇的男孩,正用鉛筆在紙上畫著什么。我輕輕湊過去,發現他畫的是一座山,山腳下有一間小房子,房子旁邊畫著兩個小人,一個高一個矮。
“這是你的家嗎?”我小聲問。小宇點點頭,眼圈突然紅了:“老師,我爸媽在山外面打工,我跟奶奶住。奶奶說,等我考了一百分,他們就回來。”他的聲音很輕,卻像一根細針,扎得我心口發疼。我想起出發前,支教團的老師說,這里的孩子大多是留守兒童,他們的父母在外地打工,一年到頭難得回來一次。
那節課的最后十分鐘,我讓孩子們畫自己的家。有的孩子畫了磚瓦房,有的畫了竹樓,還有的畫了像城堡一樣的房子。丫丫畫的是一間帶著小院子的房子,院子里種著向日葵,她說:“我想讓爸媽回來的時候,一進門就能看見太陽花。”
放學后,我跟著丫丫去她家。她家在山后的竹林里,一間低矮的土坯房,屋頂蓋著茅草,院壩里曬著玉米。丫丫的奶奶坐在門檻上剝豆子,看見我們,連忙起身擦了擦手上的灰:“蘇老師來啦,快進屋坐。”
屋里很暗,只有一盞十五瓦的燈泡,昏黃的光線下,墻上貼著丫丫的獎狀,一張疊著一張,像開在墻上的花。“丫丫這孩子,懂事得很。”奶奶嘆了口氣,“她爸媽在廣東打工,去年過年都沒回來,丫頭天天對著獎狀說話,說等攢夠了獎狀,爸媽就回來了。”
丫丫蹲在院壩里,正把我帶來的向日葵種子埋進土里。“老師,種子什么時候能發芽?”她仰起頭,眼里滿是期待。“很快的,”我幫她把土壓實,“只要有陽光和水,它們就會慢慢長出來,像你們一樣,朝著光的方向長。”
從那以后,每天放學后,我都會和孩子們一起在操場邊的空地上種向日葵。小宇負責澆水,丫丫負責松土,其他孩子輪流來看護。看著種子從土里冒出嫩芽,再慢慢長出莖稈,孩子們的臉上每天都掛著笑,連上課都更認真了。
有一次上美術課,我教孩子們畫向日葵。小宇畫了一幅畫,畫面上,向日葵的花盤里坐著他的爸媽,他和奶奶站在旁邊,笑得特別開心。“老師,我把爸媽畫在花盤里,這樣他們就能天天看見太陽花,就能早點回來了。”小宇把畫遞給我,眼里閃著光。我摸著他的頭,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了,說不出話來。
山里的日子過得很快,轉眼就到了秋收時節。我們種的向日葵長得比孩子們還高,金黃的花盤朝著太陽,像一片小太陽。孩子們每天都會來看看,有的還會把自己的小秘密告訴向日葵,說希望爸媽早點回來,說希望奶奶的病能好起來,說希望蘇老師不要走。
那天,我正在給向日葵澆水,丫丫突然跑過來,手里拿著一個紙包:“老師,給你。”打開一看,里面是幾顆用線串起來的野栗子,顆顆飽滿。“這是我在山上摘的,甜得很。”丫丫說,“我媽說,山里的東西最養人,老師吃了,就能一直留在山里教我們。”
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。我想起剛來時,我以為自己是來“支教”的,是來給孩子們帶來知識和希望的。可直到現在我才明白,不是我照亮了孩子們,而是孩子們用他們的純真和善良,照亮了我。他們像山里的小野花,雖然生長在貧瘠的土地上,卻依然努力地朝著陽光生長,用最樸素的方式,詮釋著生命的力量。
支教結束的前一天,孩子們把向日葵的花盤摘下來,剝出瓜子,用報紙包好,一個個塞進我的包里。“老師,這個你帶回去,想我們的時候就吃一顆。”小宇說,“等明年向日葵再開的時候,你一定要回來啊。”
丫丫拉著我的手,把一個畫著向日葵的筆記本遞給我:“老師,這是我畫的,每一頁都有向日葵,還有我想對你說的話。”翻開筆記本,第一頁畫著我和孩子們在向日葵地里的場景,旁邊寫著一行歪歪扭扭的字:“蘇老師,你是山那邊來的太陽,照亮了我們的書桌。”
車子駛離清溪小學時,孩子們站在路邊,手里舉著向日葵花盤,朝著車子揮手。陽光灑在他們身上,金黃的花盤映著他們的笑臉,像一幅最溫暖的畫。老周站在最前面,手里拿著一個布包:“這是孩子們讓我給你的,里面是他們摘的野核桃,還有丫丫奶奶煮的紅薯干。”
打開布包,一股熟悉的香味撲面而來。我望著車窗外漸漸遠去的群山,望著那片金黃色的向日葵地,忽然想起丫丫說的話——“老師,你是山那邊來的太陽。”其實我知道,真正的太陽,是孩子們眼里的光,是他們對知識的渴望,是他們對未來的期待。
回到城里后,我常常會收到孩子們的信。丫丫在信里說,向日葵結了很多種子,她把種子分給了村里的小伙伴,讓大家一起種,這樣山里就會開滿向日葵。小宇說,他考了一百分,奶奶把獎狀寄給了爸媽,爸媽說過年就回來陪他。
每次讀著孩子們的信,我都會想起山那邊的課桌,想起課桌上那朵用彩紙剪的小野花,想起操場上那片金黃色的向日葵。我知道,那些種子不僅種在了山里的土地上,也種在了孩子們的心里,它們會像向日葵一樣,在孩子們的心里生根、發芽,朝著光的方向生長,開出最燦爛的花。
后來,我把孩子們的畫和信整理成冊,取名叫《山那邊的小太陽》。我常常翻開來看,看著那些歪歪扭扭的字,看著那些充滿童真的畫,就像又回到了清溪小學,回到了孩子們的身邊。
我終于明白,支教不是一場單向的付出,而是一場雙向的奔赴。我們帶著知識和希望來到山里,卻被孩子們的純真和善良治愈;我們以為自己是照亮他們的人,卻被他們眼中的光,照亮了自己前行的路。
山那邊的課桌上,開著小野花;山那邊的土地上,長著向日葵;山那邊的孩子們,眼里裝著星星和太陽。他們就像山里的小草,雖然平凡,卻有著最頑強的生命力;他們就像山里的風,雖然輕柔,卻能吹走所有的陰霾。
我相信,總有一天,他們會像向日葵一樣,長出堅實的翅膀,飛出大山,去看看外面的世界。但無論他們飛多遠,山那邊的向日葵,山那邊的小野花,山那邊的課桌,都會是他們心中最溫暖的牽掛,是他們永遠的根。而我,也會帶著這份牽掛,繼續朝著光的方向前行,把這份溫暖和希望,傳遞給更多的人。